作者:马文涛 性别:女 年龄:24
所在院校:广西艺术学院-戏剧专业-戏剧影视编剧-2021级硕士研究生
易卜生的《野鸭》是其转向象征主义创作的重要作品,在剧中,有一只真实的“野鸭”形象,这只野鸭被老威利打伤,差点被培特森弄死,还是老艾克达尔将它要来,由海特维格养在家里的阁楼中。在剧中从老威利与老艾克达尔,到雅尔马与格瑞格斯以及海特维格,似乎都与“野鸭”有着羁绊,“一只野鸭”将两个关系复杂的家庭再次联系在一起。象征主义重联想、重暗示,将抽象的思想观念用具体可感知的形式来表达,那么谁才是那只真正的野鸭呢?
一、《野鸭》寓言式的象征主义命题
《野鸭》全剧可分为两个部分,威利家的寓言与被象征的艾克达尔一家。
威利家的寓言是指,“打伤野鸭的猎人”是老威利,他是整个故事里的高位者,操控着在两个家庭,特别是艾克达尔家的生活全部建立在他的“帮助”之上。“追咬野鸭的狗”是格瑞格斯,他为了心里所谓的“理想的要求”告知雅尔马真相,给其平静的家“咬”出裂痕。培特森与索比太太则是老威利的帮手,前者帮他给老艾克达尔抄写的稿件还给了野鸭,后者帮他看望基纳并送信给海格维特。艾克达尔家的被象征是指:“被打伤的野鸭”是老艾克达尔,他被老威利算计入狱,出狱后的生活还要靠他给的工作;“被咬伤的野鸭”是雅马尔,老威利送他学照相,帮他开照相馆,给他介绍房子,间接促成他与基纳的婚姻,而格瑞格斯却推翻了他平静的生活;“被抛弃的野鸭”是基纳,曾被老威利纠缠,甚至怀孕,又被他丢给雅尔马;“真正的野鸭”是海格维特,她在得知自己身世后崩溃选择了自杀,如她自己所说“自己动手把那只野鸭打死”。
易卜生设置两个家庭的双重隐喻,无疑是要把象征色彩发挥到极致,隐含了其独特的复象戏剧写作手法。所谓“复象”,意指易卜生戏剧在审美形式上的独特创构和审美效果上的高妙境界:楼外有楼,景深无穷;象外有象,境界层深。让人看不够,想不透,说不尽。剧中野鸭的出现就分为多个层次:
“野鸭”形象的首次出场在第一幕,是一个非常隐蔽的暗示:
格瑞格斯:对!可是倒霉的艾克达尔一家子呢?
威利:......艾克达尔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什么都完了。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世界上有一等人,只要身上挨了两颗小子弹,就会一个猛子扎到水底里,从此以后再也冒不起来了。
为下文中暗喻老艾克达尔就是受伤的野鸭埋下一个伏笔,并与第二幕的情节相呼应。紧接着在第二幕中“野鸭”三次出场,前两次都是以台词中的“它”代指。
艾克达尔:......(把后墙两扇推拉门的一扇推开一点儿)嘘!(往里探了探头,仔仔细细又把门拉上)嘻嘻!那一伙子全都睡得那么香。它也钻到篮子里去了。嘻嘻!
海特维格:爷爷,你说它在篮子里冷不冷?
艾克达尔:冷?一点儿都不冷!铺着那么些干草还冷?(冲着左首后方的门走过去)屋里有火柴没有?
......
雅尔马:......爸爸,今儿晚上你往里头瞧过没有?
艾克达尔:当然瞅过了。它上篮子里去了。
雅尔马:喔,它上篮子里去了。这么说,它也慢慢儿习惯了。
“野鸭”在第二幕中的第三次出场,也是全剧中的第四次出场,是以一个真实的动物样态出现,并与全剧中“野鸭”的第一次出场相呼应:
艾克达尔: ......对了。往里瞧。看见一只铺干草的篮子没有?
格瑞格斯:看见了。我看见篮子里有一只鸟儿。
......
艾克达尔:不是,威利——先生。不是麝香鸭,这是一只野鸭!
格瑞格斯:真的吗?这是一只野鸭?
艾克达尔:一点儿都不错。你说的“鸟儿”是一只野鸭。这是我们的野鸭。
海特维格:是我的野鸭。这只野鸭是我的。
格瑞格斯:它能在阁楼里待着吗?在阁楼里舒服吗?
......
艾克达尔:......可是你父亲的眼神不大好了。唔。野鸭只受了点儿伤。
格瑞格斯:大概是它身上中了两颗小子弹。
雅尔马:对,中了两三颗小子弹
海特维格:打在翅膀底下的,所以它就飞不了啦。
格瑞格斯:它一个猛子扎到水底下去了,是不是?
艾克达尔:(睡眼蒙眬,声音含糊)当然。野鸭总是这样子。它们使劲扎到水底下,死啃住海藻海带——和水里那些脏东西。它们再也不钻出来了。
至此,“野鸭”这一形象的出场完成,而隐喻就从这里初现。“野鸭”在全剧中的第一次出场与第四次相呼应,明确指出老艾克达尔就是“受伤的野鸭”,而第二、三次出场是以“它”为代指出现在艾克达尔家三个人的口中,对话分别由雅尔马和海特维格向“受伤的野鸭”老艾克达尔询问而出现,不难看出已有“同类”之意。
第四次当老艾克达尔向格瑞格斯展示野鸭时,格瑞格斯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野鸭,而后对野鸭的生活环境表示关心,这里为下文做了两个铺垫。
其一,格瑞格斯在下文中两次提到雅尔马“也有几分野鸭气息”,虽然他没有第一时间认出野鸭,但他可以敏锐捕捉到野鸭气息。
其二,下文中格瑞格斯多次想告知雅尔马真相,如果雅尔马是野鸭,那么雅尔马的生活环境是淤泥,格瑞格斯就是要将他从中“救出”:“我要做一条十分机灵的狗,野鸭扎到水底啃住海藻海带的时候,我就钻下去从淤泥里把它们叼上来。”
寓言与被象征者的联系由此开始,雅尔马就是“被咬伤的野鸭”。我们都知道,受伤的野鸭被狗叼住,虽然离开了淤泥海底,威利还是让培特森杀掉它,所以“这只野鸭”实际上是离死亡更近了一步。正如剧中格瑞格斯将事情和盘托出,自以为揭开了真相时,事情却没有向着他理想中的方向发展,而是变得不可控,最终导致雅尔马家破人亡:“(拿起帽子)我的家垮台了。(放声大哭)格瑞格斯,我没有孩子了!”
综上可以看出,剧中整体的寓言构架与被象征的对象非常清晰的浮现,两个家族之间的关系相互交错,使得整体结构非常紧密,环环相扣。“野鸭”在剧中的作用就是将无法在人身上发生的事如:中枪、沉海等等,这些事件巧妙的转化到动物身上,同时又十分直白的观众感知到作者意图,象征嵌入写实,剧本结构清晰,情节完整,意味悠长。
二、舞台“理想”与生活“谎言”
在上节文字中,已经说明了“野鸭”的形象,即艾克达尔家族的群像代表。那么“野鸭”形象又是怎么在剧中进一步深化的呢?这个问题,不能凭借我们个人的感知来解决,需要看易卜生如何安排剧情走向,这时他安排了全新的角色出场。这个角色游离在威利家族与艾克达尔家族的故事之间,他与艾克达尔家的现实关系是房主与房客,他与威利家是在赫义达工厂打过交道。他在第三幕的后半部分登场,位于这部五幕戏剧的中间部分,他掌握真相却选择不去戳破,这个人就是瑞凌医生。瑞凌医生的设置非常巧妙,剧的前半部分观众的焦点大多集中在了“野鸭”这个形象和两个家庭的关系上,同时观众也已经从老威利与格瑞格斯的对话中了解了真相,就在观众期待着格瑞格斯公开真相时,瑞凌医生出现了,他的出场有着三层含义。
其一,他的职业是医生。与他一起的另一个房客莫尔维克是牧师,在西方,医生和牧师是非常重要的两个职业,同一时期其他剧作家的作品中也经常出现医生形象,他们认为医生与牧师在很大程度上都起到“救世主”的作用:
瑞凌:莫尔维克和我的屋子正在你楼底下,所以要是你万一用得着医生和牧师的话,不必到远处去找。
格瑞格斯:谢谢,我难保用不着,因为昨天我们十三个人同席吃饭。
其二,他一出场就给一向以“理想”“正直”示人的格瑞格斯做了负面侧写:
瑞凌:你到处向穷人要求的东西究竟到手没有?
格瑞格斯:要求的东西?(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
雅尔马:格瑞格斯,你是不是向人家要求什么东西?
格瑞格斯:喔,没有的事。
瑞凌:我敢赌咒,确有其事!他在乡下挨家挨户索取他的所谓“理想的要求”。
其三,他与两边都有关系,从剧中不难发现他也是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并且他的选择与格瑞格斯相悖,他认为雅尔马现在的生活就很好:
瑞凌:......艾克达尔,归根结底,你是个有福气的人。你有崇高的使命需要你努力——
雅尔马:我在努力啊
瑞凌:你还有这么一位好太太,吸拉着毡鞋,静悄悄地走来走去,身子晃晃悠悠,把你的日子安排得那么舒服熨帖。
雅尔马:一点都不错,基纳,(向她点点头)你是我生命路途上的一个好伴侣。
基纳:喔,别净批骗我。
瑞凌:艾克达尔,你还有海特维格这么个好孩子!
雅尔马:(伤感)是啊,这孩子!这孩子比什么都珍贵!......
综上,瑞凌医生的出场组成了一对全新的戏剧冲突,即应不应该揭示真相?或者:应不应该追求理想化的“理想的要求”?特别是第三幕结尾处,瑞凌的那句“他犯的是一种很厉害的正直病。”这在第四幕幕启之前,为观众接下来如何看待格瑞格斯的行动提供了全新的视角。
第四幕幕启,雅尔马得知了全部的真相,回到家他拒绝妻子和孩子的接触,质问妻子,不愿面对孩子,意识到自己就是那泥潭里受伤的野鸭,这时瑞凌与格瑞格斯爆发正面冲突:
瑞凌:喔嗬!又谈起野鸭来了?
雅尔马:是的,正是威利先生用枪打下来的那只折翅野鸭。
瑞凌:威利先生?哦,你们谈的是他?
雅尔马:我们谈他——也谈我们自己。
瑞凌:(低声向格瑞格斯)滚出去!
在之后的剧情中,我们得知格瑞格斯的本意是想拿着“理想的要求”为雅尔马和基纳打下真正的婚姻的基础,而瑞凌则是从孩子的角度出发,“婚姻问题牵涉着孩子。你们千万别把孩子扯在里头。”“海特维格的年纪正在非常重要的关头。什么淘气胡闹的事她都想得出来。”两人的立场不同,无关对错,但格瑞格斯的选择酿成了悲剧,导致一条年轻生命的消逝,这就是《野鸭》的悲剧性本质:理性和基于理性的生活理想的片面和有限。真相固然是我们要寻找的,但也要兼顾揭开真相的后果和代价,这就是“理想的要求”的局限性。
格瑞格斯或许是懂的,因为他在第一次见到野鸭时说:
格瑞格斯:现在它在阁楼里过得挺好把?
雅尔马:喔,好极了。它长肥了。它在阁楼里住久了,忘了从前那种逍遥自在的日子了。幸亏这样。
格瑞格斯:雅尔马,你这话说得对。你千万别让它再看见青天碧海了。......
只是格瑞格斯认为雅尔马还是十几年的那个拥有远大理想和坚强意志的朋友,却不知在这十几年里,雅尔马在平静的生活中变得懦弱,在谎言编织的温床中失去了判断真伪的能力,生活中充满了空想带来的美好,即便是面对悲剧的发生,格瑞格斯也守着他自认的“理想的要求”认为海特维格不算白死:“难道你没看见悲哀解救了雅尔马性格中的高贵品质吗?”而瑞凌医生却说:“到不了一年,小海特维格就会变成只是他演说时候的一个漂亮题目。”这说明,相比十几年前的朋友,瑞凌更了解现在的雅尔马。正如刘大杰评论:“野鸭本是天空自得的飞鸟,一旦被人捉来放在笼中,有米和豆子吃,有水可以游泳。来的时候,虽说感觉不安然,到了后来过惯了,也就渐渐地受了同化,忘记了以前天空的自得自由的生涯了。人也是一样,初投身社会,觉得很污浊,见了金钱,见了地位,满满地改变了初衷。”
虽然学界将《野鸭》看作易卜生创作风格的转向之作,但在这部作品中,它的象征主义因素与现实主义因素始终是紧紧地连在一起的。所以笔者认为,它依然反映着社会问题。在剧中,一只被老威利打伤的野鸭养在雅尔马家的阁楼中,这只野鸭象征着整个艾克达尔家族,这些“野鸭们”活在老威利这个猎人的枪口下。老威利就代表着当时西方社会的资产阶级统治者们,他们手握金钱、权利,能够决定下层民众的生死,为了维持社会稳定他们为民众勾勒出充满谎言的生活。格瑞格斯看穿了父亲的谎言,他就像这个社会中看穿统治阶级阴谋的起义者,他手握真相想要唤起更多民众一起推翻统治建立自己的理想王国。而艾克达尔家族则是习惯了温室的野鸭,当他们得知真相愤怒而无从反抗,但也无法回到从前谎言编织下的生活,所以他们有的醉生梦死,有的惶惶不安,有的开枪自尽,最终都走向悲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