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日报传媒集团主办

《透明人》

编剧:陈罗一恺 张子威


人物:

宁无——39岁,作家

林牧之——45岁,文学教授

温先生——49岁,商人

窃贼

胡警官

老邻居

季节:秋季


第一幕

【中午,宁无在家中焦急地寻找他丢失的笔。】

宁无:忘了,又忘了。我的笔呢?放在哪儿了。(鸟叫声)难不成被鸟儿叼走了?(靠近窗台)这鸟儿……该是知更鸟?听这个叫声,呀!飞过来了。(仔细端详)怎么会是乌鸦呢?我这眼神,乌鸦都能当作知更鸟。我这忘性。(关窗,忽然发笑,又冷静)哈哈哈,我的笔呢?

(敲门声,林牧之上)

宁无:稍等。(整理衣着后开门)您是?有什么事吗?

林牧之:是我,林教授。

宁无:这……恕我记忆力不大好。

林牧之:没关系,您贵人多忘事。前阵子我还为您的新书写过序,您忘记了?

宁无:哦……那位教文学的林教授?

林牧之:您的记忆力还是很好的。

宁无:您见笑了。论记忆力,我该是比不过您这位教授的。

林牧之:我就不跟您客套了。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宁无:疏忽了,请进。

林牧之:今天来叨扰您,是为了两件事,也可以说是两件喜事,双喜临门了。

宁无:哪两件?

林牧之:您先别急。您还记得之前我们散步路上看见的那只知更鸟吗?

宁无:我记不清了。

林牧之:我们花了不少时间盯着它。

宁无:那只鸟儿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林牧之:我想……或许是它毛色很艳丽?它的喙尖得晃眼……它在空中飞舞的样子像只精灵。总而言之,我们被它吸引了。

宁无:我记不清了……但如果是这样一只奇妙的鸟儿,我想我应该将它记录了下来。请让我去找找我的日记本。

林牧之:您去吧。

(宁无进房间。林牧之脱下外套,在桌子下拾起了一支钢笔放在沙发上)

宁无:(拿着日记本回来,翻寻)这就奇怪了。

林牧之:发生了什么?

宁无:我没和您一起散步过,我也没记录什么知更鸟。

林牧之:兴许是您忘了?

宁无:可能……大概……不,不会。

林牧之:您怎么了。

宁无:我有些印象,我是迎接过它的。

林牧之:它是什么。

宁无:知更鸟。

林牧之:知更鸟?它已经不重要了。我想告诉您的是,由于这多停留的几分钟,我们因此遇见了我们的一位邻居。

宁无:您是我的邻居?

林牧之:是的。我住在您隔壁。

宁无:这太荒唐了,我一直以为住在我隔壁的是其他人。

林牧之:您以为是什么人?

宁无:我不知道,或许是一位成功的商人。

林牧之:太不可思议了。您隔壁确实住着一位成功的商人。

宁无:您在说什么?

林牧之:我的意思是——那位成功的商人住在您左边,我住在您右边。

宁无:(沉默)……

林牧之:宁先生,我有些渴了,可以……

宁无:当然,我去为您倒水。

林牧之:感谢。

(宁无去倒水)

宁无:您的水。

林牧之:(接过水杯,抿了一小口后放下)住在您隔壁的那位成功商人,就是那天我们散步时遇见的邻居。他姓温,温先生。

宁无:我知道了。有机会我会去拜访他的。

林牧之:不用不用。温先生和我说了,他会来拜访您。若是我不向温先生介绍您,他还不知道自己隔壁住着一位赫赫有名的作家。

宁无:那我可真是要多谢您了。

林牧之:您客气了。(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说起温先生,这第一件喜事就与他有关。

宁无:什么事?

林牧之:不久之前,温先生向委员会捐了一笔资金。今年奖项的奖金要比去年翻上一倍。

宁无: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林牧之:两件喜事是连在一起的,这就与您有关了。不瞒您说——您获得今年奖项的提名了。

宁无:您是怎么知道的。

林牧之:您忘了?我是评委之一。

宁无:今年的评委换届了?

林牧之:几年里不曾换过。

宁无:抱歉,我被提名太多次了。

林牧之:您这次的提名和往常的不同。

宁无:不同在何处?

林牧之:这是内部的提名。我们对外公布一份提名名单,内部有范围更小的。

宁无:我不太了解。

林牧之:总而言之,这对您来说是喜事。

(敲门声,温先生上)

温先生:您好,宁先生,我来恭贺您了。

宁无:您是……温先生?

温先生:您知道了,那么林教授也来了?

林牧之:温先生,您精神了许多。(起身)

温先生:是吗?这得感谢宁先生呢。(进门)

宁无:温先生何出此言。

温先生: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前些日子的一个下午,我在楼下花园遛鸟时碰见了您。当时您在倒垃圾。

宁无:有这回事么?请坐。(拿起日记本翻阅)我这些天未曾下楼。

温先生:应该是您忘了,我记得很清楚。您当时一边倒垃圾,嘴里一边念叨着坟墓、回顾、悲喜荒漠什么的。我猜这是一首诗吧。

宁无:是。穆旦的《冥想》。

温先生:您不妨念念?

宁无:而如今突然面对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生活。

温先生:对。是这段诗,一模一样。那时我听了,便觉得醍醐灌顶,认为您是个极有文化的人,我理应见贤思齐。于是我回去闭门进行了数天的文化修养活动。一直拖到今天,才来拜访您。但没曾想,您就是那位极有文化之人。所以我才会精神焕发。

宁无:您高抬我了。

温先生:您太谦虚。对了,您知道那件事了吗。

宁无:什么事?

温先生:您被提名了。

宁无:刚知道。温先生也知道?

温先生:林教授同我讲过。我对此是坚决赞许的。

林牧之:温先生刚听说时,便已经十分赞同,听到您是他邻居时,便更是赞赏了。

温先生: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吧。(大笑)

宁无:温先生不要拿我打趣了。

温先生:这次前来拜访,是想向您道喜的。我听说了,您先前被提名了许多次,都未获奖。但这次,我给您吃一粒定心丸,您是一定会获奖的。

宁无:我本就不是很在乎。得奖与否,全看天意。

林牧之:我知晓宁先生清高,为人光明磊落。但您拿这个奖,也是光明正大的,旁人谁敢说一个不字呢。

宁无:(沉默)……

温先生:不谈这些。待先生得奖后,便会成为文坛巨匠了。我今天来,也想着为先生提前举办个庆功宴——先办个小的,请这层楼的所有住户。

林牧之:温先生不愧是个商人,这层楼算上我们三家,拢共也就四个住户。

温先生:四个住户?这层楼不是只有我们三户么。

林牧之:您仔细回忆一下。

温先生:您快说吧。

林牧之:我也是刚发现的,宁先生家的对门还有一户。

温先生:是我眼拙了。你们认识对门的这户里住着的是谁么?

林牧之:我不认识。

(两人看向宁无)

宁无:我记不清了。

林教授:他住您的对门。

宁无:我好些日子不出门了。

温先生:没关系。不管是谁,我都将他邀过来。(起身欲出门)

林牧之:我和您一道去。呀,险些忘了。(掏出笔,递向宁无)宁先生,这是您的笔吗?

宁无:是。

林牧之:您收好,我在桌下寻到的。

宁无:你拿着吧,我暂且不需要了。


第二幕

【过道上,温先生和林牧之往第四位住户家去】

林牧之:温先生,您走慢些。

温先生:宁先生呢?

林牧之:他想在家等着。

温先生:因为什么?

林牧之:整理他的日记本。

温先生:出什么事了?

林牧之:应该是想回顾过去,他的记忆出问题了。

温先生:改天我给他送些补品。

林牧之:他或许是过于劳累。(在商人衣领上发现一根头发)您的衣领上有根头发丝。

温先生:(用手捻起头发丝)我也该给自己买些补品。

林牧之:您别担心,您看我。(摘下假发)

温先生:(惊讶)您该好好休养了。

林牧之:我有此打算。我的学生们都在劝慰我,我也试图做出改变。但这对我来说难以实现。

温先生:您瞧,这就到了。(站在门口,门内传出一声刺耳的乌鸦叫)这是什么怪鸟在叫?

林牧之:一只乌鸦,这家主人养了只乌鸦。

温先生:有人会将乌鸦放家里养么?

林牧之:不清楚。天底下无奇不有。

温先生: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林牧之:乌鸦在古时候也算神鸟。

温先生:您说的也对,但这毕竟是在现代。

林牧之:这不重要了,它只是只鸟儿。

温先生:您喜欢鸟儿吗。或是其它什么长翅膀的小动物。

林牧之:我……说不上喜欢,但我画过它。

温先生:您以前作过画?

林牧之:很久之前的事儿了,那时才多大。

温先生:那您总归爱过鸟。

林牧之:我那时画的不是乌鸦,是知更鸟。

温先生:知更鸟……人人都爱它,不是吗?

林牧之:我也只能是叶公好龙罢了。

温先生:那您总归见过龙。

林牧之:龙?我没见过。龙是不存在的,温先生。

温先生:我指的是知更鸟,您见过知更鸟吗?

林牧之:我没这福气。我没见过。

温先生:您要是想观赏鸟儿,我倒是养了一只。

林牧之:温先生家里还养着宠物吗?您有空照顾么?

温先生:我最近不那么忙。我想休养一段时日。您也看见,我开始掉头发了。再不休息,我就和您一样了。

林牧之:您瞧仔细,我还是有些头发的。(戴上假发)现在就更茂盛了。

温先生:(大笑)为了以防日后和您一样,我或许也需要买顶假发备着。

林牧之:(附和笑)温先生别拿我逗乐了。说说您的宠物——是一只知更鸟么?

温先生:不是,是一只鹦鹉。

林牧之:一只鹦鹉。您教他说话么?

温先生:我教他说些人爱听的话。您知道,到了我这个地步,总喜欢听到一些能发出声响的东西,不是那种机器发出的没感情的声音。如果是那些令人欣喜的话,那再好不过了。可我的鹦鹉也不常常鸣叫,它大多数时间和我一样沉默。

林牧之:沉默是金。

温先生:沉默会招徕鬼神。

林牧之:您害怕死亡吗?

温先生:我从未惧怕任何东西。只是我和阎王约好了日子,它不能提前到来。

林牧之:所以您应该不停说话。

温先生:我热爱经商,所以我会不停说话。但独处时,我几乎只听我的鹦鹉说话。

林牧之: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养的这只鹦鹉?

温先生:大概从我开始经商的时候。

林牧之:那有一定的年头了。

温先生:它是只老鸟儿了,所以它沉默。

(门内传出巨大的惊呼声和响动声,门开,窃贼上场)

窃贼:老天爷。先生们,我很不想打扰你们在别人家门口长谈的雅兴。但这里出了件大事——这家的主人去世了。

温先生:您不是这家的主人?

窃贼:我只是个小窃贼。我倒霉透了。

温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窃贼:不久前,我刚进这间屋子准备行窃,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我躲在了沙发底下,等待你们的下一步行动。但是你俩实在太唠叨了,让我进退两难。

林牧之:那声乌鸦叫也是你引发的?

窃贼:是的,躲藏的过程中那只乌鸦叫了一声。我那时才注意到它,房屋里没开灯,窗帘也被拉上了,漆黑一片。

温先生:那你是怎么发现主人去世的?

窃贼:他就坐在沙发上。我等了很久,最终决定继续行窃。刚起身就发现他瘫坐在沙发上,我只能不动。但他迟迟没有反应,我以为他睡着了。我走了两步后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凑近仔细看了看。一看,人都没了。吓坏我了。

温先生:你现在打算如何做。

窃贼:我向你们求救。和活人待在一起总归是比较好的。而且,我也想请你们报个警。

温先生:你是想自首吗?

窃贼:我迫切想自首。我需要警察来证明我的清白。我不想因此背负上杀人的罪名,这比盗窃严重多了。

林牧之:你别急。我马上报警。(拿起手机走到一旁)

窃贼:这真是太吓人了。您知道吗?我是第一次行窃。这真是叫人害怕。

温先生:发生这样的事儿,任谁都会被吓着。

窃贼:我为此准备了很多,我还以为这户没有人住。

温先生:你不必为此羞愧,在今天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这里还有一户。

窃贼:您在开玩笑吗?现在显然不是一个好时机。先生,像您这样有身份的人,不需要向我证明您的幽默感。

温先生:你误解我了,我很严肃。

窃贼:得了吧,先生。有钱的人总喜欢拿我这样的人寻开心。

温先生:我也是白手起家的。在我的童年时期,经历过很长时间的贫穷日子。

窃贼:那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您现在富甲一方。我经常在新闻上看到您。

温先生:我想你也可以不用做盗贼。你四肢健全,不是吗?

窃贼:我欠了许多债。居无定所,不得不偷窃。

温先生:一个人不会平白无故的欠债。你是因为什么?

窃贼:没人关心我为什么欠债,以至于我也忘了为什么。我只知道我欠了不少债。

温先生:你的债主不来找你吗?

窃贼:他们已经把我忘了。

温先生:那你已经可以不用还债了。你也可以去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找份工作,一切都会恢复的。

窃贼:您虽然这么说,但我依旧背负着债务。我始终需要逃避。如果让我面对它,我可能会丧失活着的勇气。您放我一马,别再提了。如果您是个好人,就施舍我一顿饭吧。我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

温先生:我们来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邀请人聚餐。在警察来之前,你可以加入我们的聚会,如果你愿意的话。

窃贼:您是个善良的人。

(教授打完电话回来)

林牧之:那么……现在是什么情况?

温先生:这位窃贼先生要加入我们的庆功宴了。他是个可怜人,需要饱餐一顿。

林牧之:哦。可怜的人。如果你不介意,让我听听发生在你身上的故事吧。

窃贼:等我吃饱了,才能有精力向您倾诉。

温先生:宁先生还在等着我们,他一定会对这些事感兴趣的。对了,我应该打电话叫一些外卖送过来。我们不能出去了,至少在警察来之前。

林牧之:我也这么认为。


第三幕

【几人围在桌前,温先生端坐在中间,左手边宁无,右手边林牧之和窃贼】

(舞台分为三个区域,称之为A区,B区,C区。A区主要布景为餐桌,B区主要布景为沙发,C区无主要布景)

温先生:(起身)我们应该起立,敬宁先生一杯。没有酒,就以水代酒。君子之交淡如水。

宁无:您完全不必如此。

温先生:为您庆祝。

宁无:没有什么好庆祝的。

温先生:可惜我们的一个邻居去世了。不然本该去酒店里为您庆贺的。

宁无:温先生。我没有嫌弃的意思。

温先生: 您别误会。既然不为庆祝,那总要为我们的聚会找一个由头。(思考) 这样,就为我们彼此相识干一杯吧。我想不出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四人干杯后,林牧之与窃贼聊天,宁无发愣,温先生接起电话。不久后门铃声响起。)

宁无:我去开门。

(警察上场。)

胡警官:诸位先生,下午好。我来的不算迟吧?

宁无:正是时候。

胡警官:你们在聚餐。我可以加入吗?

温先生:(收起手机)当然可以。

宁无:请坐吧。

(坐在宁无左边)

胡警官:您是温先生?我在新闻上经常看见您。

温先生:那真是我的荣幸。我们隔壁的邻居是怎么回事?

胡警官:我还没去现场看过,我想先来了解情况。

温先生:您不用客气。就您一位警察?

胡警官:就我一位,人手不够。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姓胡……

窃贼:胡警官,你是来办案的。

胡警官:这是自然。这位先生,您和我来这边。(示意宁无)

(两人去B区,A区灯灭)

胡警官:您的姓名、年龄、职业。

宁无:宁无,39,作家。

胡警官:先生,我需要得知您的真名。

宁无:这是我的真名。

胡警官:那您的笔名是?

宁无:我的笔名就是我的名字。

胡警官:您是一位有名的作家。我读过您的书。

宁无:谢谢。

胡警官:你认识那位去世的邻居吗?

宁无:我记不清了。

胡警官:您好好想想。

宁无:(思考片刻后)我约是见过他一面。

胡警官:什么时候?

宁无:很久之前,我不太记得具体时间。

胡警官:您继续说。

宁无:他身形削瘦,但身板挺直。留着平头和八字胡。(缓缓起身)那天他在楼道吸烟,肩上立着一只知更鸟。我路过他,烟雾像鬼魂一般游荡着钻进我的鼻孔,我忍不住咳了一声。他也咳嗽了,咳得很猛。于是我更仔细地观察了他,他面黄肌瘦,眼神似刀。全身上下都将他塑造成一位铆足了劲的斗士模样。

(宁无慢慢走进C区,B区灯灭,老邻居上场)

老邻居:您是一个特别的人。

宁无:我并不算特别,像我一样的人比比皆是。

老邻居:您是一位作家。

宁无:勉强算是。我写出的文字,像吃剩的饭菜,我的小说和诗歌都不值一提。

老邻居:您用遗忘筑起了一道高墙。

宁无:我尽我所能了。您看得出来,我在老去。

老邻居:您是为了什么而写作?

宁无:这个问题很幼稚。

老邻居:您应该回答。

宁无:我想让更多的人充满勇气。

老邻居:如此,您就不特别了。您将不会是一个特别的人。

宁无: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结局,无论是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老邻居:我感受过您的所有作品。我在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会同样支持您。

宁无:您支持我什么?

老邻居:我支持您继续遗忘。

宁无:您知道我的笔丢哪儿了吗?我找了很久。

老邻居:在您家里。您仔细找找。

宁无:您帮了我大忙。(鞠躬)

(宁无慢慢走回B区,C区灯灭。)

胡警官:您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吗?

宁无:他充满了勇气,并且不吝分享给我。

胡警官:(记录)您说的好像您认识他。

宁无:我曾经认识。后来忘了。现在又想起了。

胡警官:好。您认识温先生右边的那个人吗?

宁无:嗯。

胡警官:请他过来。

(宁无回A区 ,林牧之至B区)

胡警官:先生。您的姓名、年龄、职业?

林牧之:林牧之,45岁,文学教授。

胡警官:你是哪个大学的教授?

林牧之:离这不远,隔着几条街。

胡警官:啊!林教授,我记得您,我听过您的讲座。

林牧之:看来胡警官是一个好学之人。

胡警官:学海无涯,我对文学有十足的兴趣。题外话说多了,你认识那位去世的邻居吗?

林牧之:我好像没有和他接触过。

胡警官:您知道他是您的邻居吗?

林牧之:我还没老糊涂呢,胡警官。我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胡警官:我拿着笔等您。

林牧之:(思索)我大概与他接触过一次,在我下班回来的时候。那时他靠在门框边,像是在等着我。于是我观察他,几秒后得出结论,他是个极不整洁的人——浓密而杂乱的胡须与鬓角连在一起,衣服是上个世纪的工人穿的深蓝色工装,全身散发着刺鼻而难闻的味道。(缓缓起身)像是某种油漆或颜料的味道,比这更糟的是,他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活像个木乃伊!而他这副邋遢的模样,竟会有一只知更鸟在他的头上驻足。

(林牧之慢慢走进C区,B区灯灭,老邻居上场)

老邻居:您丢失了不少东西。

林牧之:什么东西?

老邻居:一些弥足珍贵的东西。

林牧之:我不会丢东西。就算有,也是年轻时候的事儿。那时太毛躁了,东西丢了不少。

老邻居:我头上的知更鸟,是不是您年轻时画的那一只?

林牧之:哈。一只知更鸟和另一只知更鸟,谁又能分得清呢?

老邻居:您分不清,是因为您抛下它了。

林牧之:您说话可太怪了。我完全听不懂。

老邻居:您不停地考量我的外表,是喜欢我浓密的胡须吗?还是这身蓝色的工装?您想要,我就将这胡须剃给您; 您想要,我就将这身衣服脱给您。难不成您想要我头上缠绕的绷带吗?那全都给您好了,只要您想要。

林牧之:我才不想像你一样。你真是疯了。

老邻居:(叹息)您曾经是一个有信念的人,至少那时您还热爱着许多东西。

林牧之:先生,你应该去找个医生替你诊断。你需要尽快得到治疗,不然这对你我都是一种巨大的折磨。我可是你的邻居!(平复情绪)时间不早了,恕我失陪。

(林牧之快步走回B区,C区灯灭)

胡警官:您认为他是怎样的人?

林牧之:一个精神失常的可怜人。

胡警官:(记录)嗯……您能帮我请温先生过来吗?

林牧之:当然。

(林牧之回A区,温先生至B区)

胡警官:温先生。您的年龄是?

温先生:49了。

胡警官:您气色很好,看起来像三十。

温先生:别。我自己都不信。

胡警官:步入正题。您应该没见过您的这位邻居吧?

温先生:回忆对我来说是件困难的事,不过我隐约想起我与他的一次偶遇。

胡警官:您说。

温先生:我想我这一生从未见过那样的人,他好像对我无所不知。(缓缓起身)这大概是几周前发生的事儿。那天我在用完下午茶后准备去楼下遛鸟,他突然从旁边的岔道摔倒在我面前。你能想象吗?他的脸上几乎没有肉,就只剩下皮包骨,但他的身躯却异常肥大。当我将视线移向他的脖子时,才发现他穿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冬天的棉袄,秋天的外套,夏天的短袖,春天的长衫,这些衣服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而他层层密布的衣领间,还挤进了一只娇小的知更鸟。

(温先生慢慢走进C区,B区灯灭,老邻居上场。)

温先生:您没事吧?我扶您起来。

老邻居:不用麻烦,我自己可以起来。(艰难爬起)

温先生:您没事就好。

老邻居:你的事比我的事更重要。

温先生:我在休养,没什么事。

老邻居:你得了癌症,快要因此死去了。

温先生:你怎么知道?我没告诉过任何人。

老邻居:我想你自然是不会怕死的。

温先生:死是每个人必经的事,没什么好怕的。就算我再怎么成功,都难逃一死。

老邻居:你有所害怕。

温先生:我会害怕什么?

老邻居:对于其他,你可能无所畏惧,但你死后,你害怕没人会出席您的葬礼。你害怕孤独,你恐惧被遗忘。

温先生:这不可能。不可能没人出席我的葬礼,我也不会被遗忘。

老邻居:你没家人,也没朋友。

温先生:我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而所有人都想做我的家人。

老邻居:这点你比我更清楚。你是骗不了自己的。

温先生:我不会骗自己。

老邻居:商人的长项就是欺骗,骗自己再正常不过。

温先生:我骗自己,(眼神悲戚)我劳累了一辈子,却还要为自己死后的事苦恼。那你认为,我该怎样……在最后的这点时间里,我能怎么做?

老邻居:你应该去讨好你的邻居,这样也许他们会为你送终。你的邻居都与一个文学奖项有关,而你稍后就会碰见你的邻居。

温先生:我明白了。

(温先生回B区,C区灯灭)

胡警官:这真是难以置信。我还以为您在编故事。

温先生:然而这确实存在于我的记忆中。

胡警官:您把最后的那个人叫过来吧,我需要缓缓。

(温先生回A区,窃贼至B区)

窃贼:胡警官。我与他们不同,我是来证明自己清白的。

胡警官:你杀害了那位邻居?

窃贼:我没有。但我在行窃时看见了他的尸体。

胡警官:你是个可恨的小偷。

窃贼:我是,可我没有杀人。您可以用入室行窃的罪名逮捕我,但请求您不要指控我杀人。

胡警官:这得等我看过现场后再说。你知道那个邻居的样貌吗?

窃贼:我知道。就是普通老人的模样,没有其他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了。

(A区灯渐渐亮起)

胡警官:你没记错?

窃贼:没有。

胡警官:(起身)各位先生们,现在出现了一个问题——你们四个人描述了这位邻居四种不同的形象。显然我需要去现场看一看,你们就请留在这儿。

林牧之:胡警官,这可不能怪我们。您不知道,这位邻居生前简直就是个透明人。


第四幕

【客厅里,林牧之与窃贼攀谈。温先生借了宁无的一本书后坐在沙发上阅读。宁无时而坐下,时而起身逡巡。】

林牧之:这么说,你认为做窃贼相当可耻?

窃贼:若不是为了生计,平常我是最厌恶这类好吃懒做的人。生活总把好人变成坏人。我虽没什么文化,却也还是明白这个理。

林牧之:这倒是有意思。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窃贼:先在监狱里待一段时间,这样就不愁吃喝,也用不着去行窃了。

林牧之:出狱之后呢?

窃贼:出狱之后的事,出狱之后再说,我在监狱里会计划好的。眼前我只需等待胡警官回来后将我逮捕就是了。

林牧之:那你还真算活在当下了。

窃贼:什么样才算活在当下?

林牧之:你这样就算。

(宁无打断两人谈话)

宁无:林教授,我有一事相求。

林牧之:您说,我一定答应。

宁无:先前让你拿着的那支笔,还在您那儿吗?我方才找了许久,家中竟寻不到一支笔可用作替代。

林牧之:这算什么事,用不着您开口。我本来也想再还的。(掏出钢笔)您拿好,别再丢了。

宁无:感谢。

(敲门声响,窃贼开门,胡警官上。)

胡警官:各位先生,经过我的一番查验,只有我身旁这个小偷说对了那位邻居的样貌——一个平平无奇的老头。但各位先生平常忙得不可开交,记错了也可以谅解。

林牧之:人的记忆难免出现偏差,胡警官能理解就最好不过了。

胡警官:确实。不过先生们多次提及的那只乌鸦,我倒是连影儿都没见着。但我转念一想,人都能凭空消失,何况是一只鸟儿呢?我也就释然了。

温先生:(合上书)这位老先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可以说,他让我的余生有了保障。

宁无:他是一位善解人意的老者,饱含勇气和智慧。他指引了我的前路,并且还给予我披荆斩棘的武器。

林牧之:这位老人虽然有些古怪,但他的话语中不乏哲理。天才不都是古怪的吗?他是一位天才。

胡警官:各位的心情我完全能体会。但这位伟人已然去世,还请节哀顺变。

窃贼:这位老先生的死带给了我一顿饱饭,以及未来长时间的温饱,我也十分感谢他,(绞尽脑汁地思考)……感激涕零。

胡警官:(铐上窃贼)各位先生,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将这个小偷带走了。剩下的我之后再来处理。

林牧之:将他带走吧。

温先生:(思虑再三)稍等。胡警官,事到如今,总得有人要对那位可怜的老好人的死负责。

胡警官:此话怎讲?

温先生:我想了很久,即便我的本心是好的,但只要是个正常的人,都应该怀疑这位伟大的人的死亡并不正常,我不认为他是自然的仙逝了。何况,我将要说的话,其结果也会符合这位窃贼的本意。

胡警官:我看得出您对这位老人怀有的崇高敬意,在这件事上,您有最高的发言权。嗯……您在某方面对这位老人的关心就像他的家人一样。

温先生:(轻轻仰头)我愿意出席这位老人的葬礼,不对,我愿意为他举办一场隆重的葬礼。

胡警官:我愿意参加。

林牧之:我也愿意。

宁无:没有人不愿意,这是这位老人应得的,人们应该记住他。

窃贼:我愿意在监狱中参加他的葬礼。

温先生:你需要的不是参加他的葬礼,而是虔诚地面对他,面对自己。

窃贼:虔诚地面对什么?什么是虔诚?

温先生:虔诚是诚实,被信仰的光所笼罩的诚实。你需要一个信仰,并且需要诚实。

窃贼:我只是一个吃不饱饭的小偷。

温先生:我可怜你,不仅出于你的遭遇,更是因为你毫不虔诚。

窃贼:我可能会变得虔诚,有机会的话。

温先生:马上就有了,你需要更多的时间让自己找到信仰。事到如今,总得有人要对那位可怜的老好人的死负责。

窃贼:谁应该对那位可怜的老好人的死负责?(惴惴不安)

温先生:只有你应该,你这蠢货。各位,请允许我暂时放下自己的礼节和教养。

胡警官:温先生,这是否有些言重了?

温先生:且听我说,这样一位智者在一个漆黑的房间里刚合上眼,准备安详地结束自己平凡而伟大的一生。恰恰是此时,一个可恶的窃贼破门而入。您难道不会认为这个可怜的老人是被这个罪恶的窃贼生生吓死的么?

胡警官:温先生,尽管有此可能性,但据我观察,这位老人已经去世一周左右了。当然,由于季节的缘故,时间还可能更长。

林牧之:我认为温先生所言极是。即便老人的死和他无关,但他总要对此负责的。

窃贼:可我还什么都没做,我只是藏在了他家的沙发底下。

林牧之: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胡警官:那您认为应该怎么办?

温先生:您应该搜搜他的身。

(胡警官在窃贼身上搜出一把小刀)

窃贼:这是我撬锁用的小刀。

温先生:这只是其中一种用途。林教授,您还记得我们在那位可怜的老邻居门前听见的那声凄惨的乌鸦叫吗?

林牧之:我记得很清楚。

温先生:这个狠心的窃贼,为了让自己不被发现,将老人生前最喜爱的宠物杀死了。那声凄厉的惨叫就是最好的证明。

林牧之:我可以想象出他的残忍。

温先生:当他把那只乌鸦的尸体掩藏起来后,又将作案工具清理干净。准备继续可耻的行窃。直到听见我和林教授的交谈声,他反复确认门外有两个人,自己寡不敌众后,才故作慌张地跑出来与我们相撞。这都是为了掩盖他的罪行。

林牧之:难怪胡警官未曾见过乌鸦,想来确实如此。一个好端端的活物,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

胡警官:您说的这一切值得深思。

温先生:胡警官。您难道只打算将一个残忍虐杀动物的人判以盗窃罪吗?若是那位可怜的老人那时还活着,死去的就不一定只是鸟儿了。

窃贼:这都是你的凭空捏造。我绝不敢做这样的事。

林牧之:人没有什么敢不敢做的事,只要他心中种有一颗罪孽的种子,就能在一瞬间生根发芽。你能杀鸟,自然也能杀人。

窃贼:不会的……

温先生:对于你来说,多久的牢狱生活都没关系。我是在帮你,帮你找到信仰,帮你成为一个虔诚的人。

窃贼:你说得对,我应该坐牢。

胡警官:所以温先生,除了盗窃罪,您认为他还理应坐实什么罪名呢?

温先生:杀人未遂。这对他和那位可敬的老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窃贼:可我从未杀害那只乌鸦。这一点我不愿承认。

温先生:我想您对于社会最大的作用,就是待在监狱里。至少你还不用担心温饱,不是吗?

窃贼:你说我盗窃也好,说我杀人未遂也好,我都不反驳。但我决不承认我伤害过任何一只鸟儿。

温先生:胡警官,您是个好警察。对于负隅顽抗的犯人,你应该有自己的方法。

胡警官:杀人未遂都认了。有没有杀一只乌鸦,又会有什么改变呢?

窃贼:这不一样。

胡警官:有什么不一样。

窃贼:我说不上来,反正不一样。

胡警官:走吧。去监狱里思考有什么不一样。

(胡警官、窃贼下场)

宁无:(面向观众)即便你如此做,也不会改变什么的。

温先生:没关系,这足以宽慰自己。

林牧之:他不过是个窃贼,罪有应得。

温先生:他会在监狱里忏悔的,并且终将成为一个虔诚的人。

林牧之:(指向窗外)温先生。你看!是那只消失的乌鸦。

(乌鸦叫声响,灯光淡化,直至黑暗。聚光灯打在宁无身上。)

宁无:(慢慢走至台前)我顺着林牧之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只知更鸟在天空上轻快地翱翔着。它像只精灵般地朝远方愈飞愈远,逐渐化作了一团光。于是我追赶至窗前,朝它大喊:“且飞吧!莫要再等,莫要再回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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